你们去吧!世界已为你们开放,
大地辽阔;天空宏大而又崇高,
去观察、去研究、去归纳,
自然的秘密就会步步揭开。
我已经失去一切,也失去了我自己,
不久前我还是众神的宠儿;
他们考验我,赐予我潘多拉[23],
她身上有无数珍宝,但也有更多的危险;
他们逼我去吻她的令人羡慕的嘴唇,
然后又将我拉开——把我抛进深渊。
这位平素善于克己的人还从未写出过类似这样的诗句。他少年时就懂得隐藏自己的感情,青年时代也知道节制,通常几乎只在写照和隐喻自己的作品中象征性地流露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然而当他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时,却第一次在自己的诗篇中率性坦陈自己的情感。五十年来,在这个多愁善感的人和伟大的抒情诗人心中,也许从未有过比这难忘的一页更充满激情的时刻,这是他一生中值得纪念的转折点。
歌德自己也觉得这首诗的产生十分神秘,仿佛是命运的一种珍贵恩赐。他刚一回到魏玛家中,在着手做其他工作或处理家庭事务之前,第一件事情就是亲手誊清这一艺术杰作——《玛丽恩巴德哀歌》的草稿。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像修道士一般深居在自己的净修室里,用端正的大字体在精选的纸上把它抄写完毕,并且把它作为一件秘密收藏起来,不让家中至亲和最信赖的人知道。为了不让容易引起非议的消息匆匆传开,他亲自把诗稿装订成册,配上红色的羊皮封面,用一根丝带捆好(后来他又改用精致的蓝色亚麻布封面,就像今天在歌德-席勒档案馆[24]里见到的那样)。那是一段令人易怒和闷闷不乐的日子,他的结婚计划在家里只招来嘲讽和儿子的公开敌视。他只能在自己的诗句中到那可爱的人儿身边流连。一直到那位漂亮的波兰女子斯琴玛诺夫斯卡再次来看望他时,才使他重温起在玛丽恩巴德那些晴朗的日子里产生的感情,才使他又变得健谈。10月27日,他终于把爱克曼叫到身边,用一种不同寻常的庄重语调向他朗读了这首诗的开头,这说明他对这首诗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偏爱。仆人不得不在书桌上放两盏烛台,然后爱克曼才能在两支蜡烛前坐下来,阅读这首哀歌。此后,其他人也逐渐地听到这首哀歌,当然,只限于那些最信赖的人,因为正如爱克曼所说,歌德像守护“圣物”那样守护着它。随后几个月的时间表明,这首哀歌对他一生有着特殊的意义。在这个重返青春的老人健康状况一日好过一日以后不久,突然又出现了衰竭现象。看上去他又要濒临死亡的边缘了。他一会儿从床上挪步到扶手椅上,一会儿又从扶手椅上挪步到床上,没有一刻安静过。儿媳出门旅行去了,儿子心怀愤懑,因而没有人照顾他,也没有人替这个孤独的年迈老人出主意想办法。这时,歌德最知心的密友策尔特尔[25]从柏林到来——显然是朋友们把他召来的。他立刻觉察到歌德的内心正在燃烧。他惊讶地这样写道:“我觉得,他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正在热恋中的人,而这热恋使他内心备尝青春的一切痛苦。”为了医治歌德心灵的创伤,策尔特尔怀着“深切的同情”一遍又一遍地为他朗读这首不寻常的诗。歌德听这首诗的时候,从不觉得疲倦。歌德在痊愈后写信给策尔特尔说:“这也真是奇怪,你那充满感情、柔和的嗓音使我多次领悟到我心中爱得是多么深沉,尽管我自己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接着又写道:“我对这首诗真是爱不释手,而我们恰好又在一起,所以你就得不停地念给我听,唱给我听,直至你能背诵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