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我把入口处选在斜坡上是经过慎重考虑的。那里的交通情况——根据一周来的观察所得——确是熙来攘往,十分频繁。然而凡是能够居住的地方,恐怕都是这样的。再说,选在一个往来频繁的地方,由于频繁,大家跟着穿梭,这说不定比十分冷僻的地方更保险;在冷僻的地方反而会有精明的入侵者慢慢找了来。这里有着许多敌人,有着更多的敌人的帮凶,他们之间也互相争斗,在紧张追逐中从地洞旁边跑了过去。在这全部过程中,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搜寻过,这对己对敌都是一种幸运,因为要不然,我会为了我的地洞着想不顾一切地朝他的喉咙扑过去。诚然,也出现过一些兽类,我不敢接近它们,只要远远预感到它们在,我便立即警觉,拔腿就跑。关于它们对地洞的态度,我本来实在是很难确定的。但当我不久回到家来,发现它们中没有一个在场,入口处也完好无损,于是我总算满意地放心了。也有一些幸福的时期,我很想对自己这样说:世界对我的敌意也许停止或者平息了吧,或者地洞的威力把我从迄今为止的毁灭性战斗中拯救出来了吧。地洞所起的保护作用也许比我以往所想象的,或者当我身临其境之际所能想到的还要大。有时甚至产生这样幼稚的想法:压根儿就不回地洞,而就在这里的洞口附近住下,专门观察洞口以打发日子,并不断想象着假如我置身洞中,它能够多么坚固地保护着我的安全;在这样的想象之中获得我的幸福。但幼稚的梦想很快就惊破了。我在这里所观察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安全呢?我在地洞中所遇到的危险到底能不能根据我在外边得到的经验来判断呢?要是我不在地洞中,我的敌人到底能不能根据气味准确地嗅出我来呢?他们对于我肯定有几分嗅得出来,但完全嗅出那是不可能的。要是能完全嗅出,岂不经常成为正常危险的前提了吗?因此,我在这里所进行的试验只有一半或十分之一能够使我放心,而放松警惕又导致极度的危险。不,我所观察的与其说是我的睡眠(如我以为的那样),毋宁说是在坏家伙醒着的时候,我自己却在睡觉。也许他就混在那些疏忽大意地走过入口处的人之中,无非像我那样,只想证实门户仍安然无恙,静候袭击,就走了过去。因为它们知道主人不在家里,或者也许它们清楚得很,主人就埋伏在附近灌木丛中,天真地守候着家门。而我呢,对户外的生活已经厌倦了,遂离开我的观察哨,仿佛觉得无须再在这里学什么了,现在和将来都不必了。我愉快地向这里的一切告别,走下地洞,永远不回到外面去了,外界的事情听其自然吧,不再做无用的观察来阻止它们了。可是,这段时间,我一任自己看了入口上面所发生的一切,现在又用了极为惹人注意的办法下了地洞,而不知道在我的背后以及在按原来样子关好的入口的顶盖后面的整个周围将发生什么,感到十分不安。起初,我曾在几个风雨大作的夜晚,试着把猎获物快速地掷进去。这一行动看起来是成功的,但是否真的成功,得等我自己进去以后方能知道,但那时对我来说已搞不清楚了,或者即便清楚,也已太晚。于是放弃了这项试验,不进里面去。我挖了一个——当然是距离真正的入口处足够远的地方——试验性的坑,其大小和我的身体相仿,也用一个青苔盖封口。我爬进坑里,把背后掩蔽好,认真等待着,计算出一天中长短不一的各个不同时刻,然后掀开青苔,爬了出来,记下我的各种观察,取得了种种好坏不一的经验,却找不到一种下地洞的一般法则或安全可靠的方法。因此,我至今还没有从真正的入口处下去过,而不久又不得不下去,这真使我焦躁不已。我并非完全没有到远方去恢复往日那种惨淡生活的念头,那种生活虽无安全可言,却是诸种危险无区别的连续,因而个别具体的危险就不明显,不必为之恐惧,这正是我的较为安全的穴居生活与其他地方的生活对照之下,不断启示给我的道理。诚然,这样一种念头是由于毫无意义的自由自在生活过得太久而产生的,也许是完全愚蠢的;现在地洞还属于我,只要再迈出一步,我就安全了。我摒除了一切犹豫,在大白天径直向洞门跑去,这次可一定得把门完全打开了吧。然而我却没能做到。我跑过头了!我特意倒进荆棘丛中,以惩罚自己,惩罚一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罪过。但到头来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的想法是对的,即不把我所有最宝贵的东西公开舍弃——哪怕只是短暂的,交给周围所有那些地上的、树上的和空中的飞禽走兽,则我要下去是不可能的。危险并不是想象的东西,而是非常实际的事情。那种兴致勃勃地跟着我来的,并非真正的敌人,倒很可能是某种身份清白而又不知好歹的渺小家伙,某种令人讨厌的小生物,它好奇地尾随着我,从而不知不觉地当了我的敌人的向导。或者不是那么一回事,说不定是——而这并不比别的情况好,在某些场合甚至是最糟的——跟我同一种类型的人,是地洞营造的行家,或者某个森林隐士,或者和平的热爱者,但也可能是个想不劳而获的粗野的无赖。假如现在它真的来了,带着肮脏的贪欲发现了入口,动手去掀苔藓,而且居然掀开了,挤身进去,拟巢而居,甚而至于弄到这种地步:有一瞬间他屁股正好对着我的脸,假如这一切真的发生,我就会像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从后面向他扑去,把他咬个稀巴烂,咬成一块块,撕得粉碎,喝干他的血,并立即把他的尸骸拖到别的猎获物当中。但最要紧的是,我好不容易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洞穴,这回甚至对迷津起了赞赏之意,可我首先得把我头顶上的苔盖盖好,然后安下心来休息,恐怕我全部的,或部分的余生都要在这里度过了。然而事实上谁也没有来,我依然单独一人度日。我始终一心扑在各种困难的事情上,恐惧倒减轻了不少。我不再回避走近入口处了,在那里绕着圈子走动成了我最喜欢的活动内容,以至仿佛我自己成了敌人,窥视着顺利突入的良机。假如我有某个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把观察哨的任务交给他,那我就可以放心地下去了。我会跟这个我所信赖的人约定,在我下去的时候,在下去以后的长时期内,严密观察形势,一旦发现危险迹象就敲打苔藓盖子,没有情况就不敲,这样我头顶上面的心腹之患便为之一扫而光,连一点残余都留不下,唯一留下的便是那个我所信赖的人了。难道他不要求报酬吗?最起码的,他连地洞也不想看一看吗?自动让什么人进我的地洞可是我的最大忌讳呀。地洞是为我自己,而不是为访问者而挖筑的,我想,我是不会让他进去的,哪怕他以让我能够进得地洞里面为交换条件,我也不会让他进去的。但我之所以压根儿不让他进去的原因是:让他独自下去吧,这绝无考虑之余地;我跟他同时下去呢,则他在我背后放哨给我带来的益处便成泡影了。那么信赖如何维持呢?在面对面的时候,我信赖他,假如我见不到他,假如苔盖把我们隔开,我还能同样信赖他吗?信赖一个人,在同时监视着他,或至少能够监视他的情况下是比较容易做到的,甚至远隔两地,多半也是可能的。但是从地洞的内部,亦即从另一个世界去完全信赖一个外面的什么人,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甚至连这样一种疑问都是没有必要的,只要这样想一想就够了:在我下去期间或下去以后,人生道路上的无数偶然事件,都能阻碍所信赖的人履行他的义务,而他的任何一个最小的障碍都会给我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总而言之,我无须抱怨找不到堪予信赖的人,而只能孑然一身。这样,我肯定丧失不了什么利益,而且还可能使我避免损失。但能信赖的,只有我自己和我的地洞了。这一点我早点想到就好了,对于我现在为之忙碌的事情也是早该虑及的,至少,在地洞的建筑开始阶段就应该实现一部分的。第一条通道应该这样设计才行:它需有两个彼此间隔适当距离的入口,这样,我经过各种不可避免的周折通过这个入口下去后,马上经由第一条通道跑到第二个入口,稍稍掀开一点为此目的而建造起来的苔盖,从那里以几天几夜的工夫试着观察情况。这看来是唯一正确的方法了吧。固然,两个入口使危险增加一倍,但这一忧虑此刻是不必要的,仅仅作为观察哨设想的那个入口做得很狭窄就行了。于是我一头扎进技术研究中去,重温起一个完美无缺、万无一失的地洞建筑的旧梦,稍稍聊以宽慰。我悠然自得地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那各种可能的图像,我可以在那里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进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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