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胖子吃力地挪进来,一双忧愁的眼睛看着我表舅。表舅说:“杨医生,就让他在五号楼再躺几天吧。”
自打从娘肚子出来,我没这么舒服地躺过。
床单上有股消毒水气味,枕头不但软,而且干爽。这里的人优待我,让我躺在角落里南窗下。从我从床上抬头向四周看的一刹那起,像夏天暴雨一下子浇我头上,我被眼睛里看到的淋湿了。
满屋子半死不活的人,半死不活的老头和老婆子!他们基本静止不动,仔细看,能看出他们一个个轻而又轻地晃动着皮包骨头的脑袋,覆在胸口上的白床单过几百年会往身上微微吸附一下,证明床单下的东西有呼吸。
没一个还能说话。我努力看,看见一些灰白色的瞳孔漠然注视着走来走去的护士。这些护士优雅地、自由自在地在排排铁床间走动。她们腰肢纤细,踮起脚调节铁架子上的水袋子……
有几个干粗活的老妈子不停进出,朝床单下某些躯体塞去搪瓷扁马桶,飘来热气,夹杂粮食被消化后那种发酵的臭。老妈子骂骂咧咧地把糟蹋成黄色或褐黄色的纸尿布从白床单底下拖出来,塞进手里的垃圾袋,然后用同一块灰色布,在水里搅搅,擦老头老太婆屁股,擦床单,擦床架子,擦滴了脏物的地……